高考录取奉行英才主义原则,即招生选才的权威性与公正性是建立在“分数面前人人平等”这一普遍原则上,而非特殊标准。目前,我国高考招生的开放性与透明性仍值得信任。
最近,“寒门难出贵子”的话题被持续关注与热议。这一复杂凝重的话题被清晰地通过数据显现出来:重点大学的农村学生比例持续下降——“低比例”成为一个“可视的问题”,准确地说,成为一个被关注的病理。事实上,教育病理仅是表征,社会病理方是根源。
基础教育资源分配不均导致马太效应
在作为表征的教育病理层面,病灶在于高校招生环节出现问题。实际上,其主要责任并不在高校。高考录取奉行英才主义(meritocracy)原则,即录取标准是考生的成就性因素——分数的高低,而非考生的地域之城乡、性别之男女、阶层之高低等先赋性因素。也就是说,招生选才的权威性与公正性是建立在“分数面前人人平等”这一普遍原则上,而非特殊标准。目前,我国高考招生的开放性与透明性仍值得信任。对高校的监督,可以持续关注自主招生以及类目繁多、旨趣各异的加分、减分等政策的实施,在“选优”的工具理性驱动下是否尊重“开放且不排斥”这一体现社会公正的价值理性。然而,这一部分录取的学生占考生总体比例甚小,而且更为关键的事实是:在考分上具有竞争力的农村生源减少了,即在中小学教育中,能获得优异的学业成就的农村学生减少了。
因此,其主要病因在于基础教育阶段优质教育资源分配不均衡性加剧。马太效应导致强校越来越强,汇集优秀生源、师资与教学条件,且重心上移,向省会等大中城市聚集。譬如陕西、海南等省区,跨入北大、清华的学生仅限于屈指可数的几所重点中学。自主招生环节的重点中学校长实名推荐制背后的逻辑是强强联姻,重点高校与高中之间“门当户对”,英才识别机制以及名校之间的高信任机制在操作层面便捷有效,客观的结果却是保障了精英培育的“内循环”;与此相应,优质教育资源具有高度的排斥性,农村孩子能跻身其间的几率极低。
似乎是为回应这一问题,人大推出“圆梦计划”,清华也提出“自强计划”,以各种有效或看似有效的方式识别优秀的农村学生,以特殊的策略补偿这一利益受损群体。然而此疗法最多不过体现了“脚疼治脚”的局部治疗法。其用意,从积极处讲,无异开窗透气,彰显价值;从务实处看,或能缓解一时一事之纠结,平息怨言。
将此问题诊断为教育病理,改进的方向应是让更多穷孩子进入高等教育,准确地说是享受优质的高等教育。
大众化阶段大学文凭的筛选功能弱化
在现代社会中,高等教育作为重要代理机构,在事实层面拥有技术功能与筛选功能,在价值层面具有增长期待与公平承诺。就个人而言,高等教育是一种积极有效的投资,收益率高,关乎个人的生活机会;就经济而言,高等教育以增值人力资本的形式允诺高效的经济增长;就社会而言,教育机会的扩大促进不利群体的社会参与,以实现社会公平。
高等教育确能提升与改变个体的命运。这一魔法的魅力在于:用加法的策略来处理资源的重新分配,许诺人人均可从“增加”中获益;其迷惑力在于回避机会博弈,既无需劫富济贫,亦不会欺弱扶强,英才主义洗白了一切外在身份的特殊性,在此处,有且只有学业成就即分数成为硬通货;其社会动员力还在于: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。机会是开放且公正的,需要的只是你足够努力与聪明,这是社会留给每个人体面且可视的成长通道。在中国社会,受过优质的高等教育本身即被视为成功的标志,成为年轻一代的励志期待。
垄断性与排斥性为高等教育实施魔法保驾护航。精英高等教育时代,其魔法尤盛。高等教育挑选少数精英,使其进入一个高度排斥、文化优越的圈子,文凭成为一种昂贵的身份标志,高等教育成为一种奢侈品。进入现代社会后,高等教育旨在培养专业人员,其任务是挑选出智力超凡者,使其接受长期训练,精通艰深知识,拥有独特技能,获得可信资格,因而能胜任专业或管理工作。当高等教育步入大众时代,蛋糕做得更大,以便让更多人能吃到,但此蛋糕已非彼蛋糕,魔法消失。
魔法为何会消失?因为教育的筛选功能遭遇危机,越来越多的人获得高等教育机会,而文凭作为能力识别标志、身份识别符号以及市场交易符号,在不断膨胀中迅速贬值。
教育成为一种“防御性投资”
魔法如何才能不消失?就个人层面而言,当所有人都坐着时,站起来看得更清楚;而所有人都站着时,垫脚才能看得更清楚。精明的个体却陷入整体的吊诡:每个人都垫脚时,没有人能看得更清楚。就社会层面而言,不参与即出局。在急速的文凭扩张中,个人与家庭投资教育的热情疯涨,却是一种“防御性投资”,亦即免于过早被淘汰出局。
穷孩子早已玩不起这场竞赛。然而,以前静态的社会金字塔结构已经变成一场动态的马拉松比赛,过去尚可待在底层,现在却要使出全身解数,投入奔跑。假如停下来,即意味着再也找不到位置,哪怕是最底层的位置。
“寒门出贵子”中的“贵”字语焉不详,其实穷孩子想要的不过是免于贫困。中国GDP总量已居世界第二,在这个逐步走向富裕的社会中,不应再从需要的角度来界定贫困,而应从参与社会的能力来理解贫困。贫困绝非止于衣食住行等生活必需品匮乏的绝对贫困,贫困在此应指可行能力的剥夺。如果说这里的可行能力有三个层次——有能力去做、有自由去选择、有理由去珍惜,那么,借助教育,穷孩子还能有理由去珍惜、有自由去选择、有能力去成就吗?
(作者单位:北京大学教育学院) [FS:PAGE]
文章来源:中国社会科学报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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