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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谈女人,谈跳舞》

信息来源:暂无 发布日期: 2015-03-22 浏览次数:

《谈女人》
    西方人称阴险刻薄的女人为"猫"。新近看到一本专门骂女人的英文小册子叫《猫》,内容并非是完全未经人道的,但是与女人有关的隽语散见各处,搜集起来颇不容易,不像这 里集其大成。摘译一部分,读者看过之后总有几句话说,有的嗔,有的笑,有的觉得痛快,也有自命为公允的男子作"平心之论",或是说"过激了一点",或是说:"对是对的,只 适用于少数的女人,不过无论如何,有则改之,无则加勉"等等。总之,我从来没见过在这题目上无话可说的人。我自己当然也不外此例。我们先看了原文再讨论吧。
  《猫》的作者无名氏在序文里预先郑重声明:"这里的话,并非说的是你,亲爱的读者 --假使你是个男子,也并非说的是你的妻子、姊妹、女儿、祖母或岳母。"
  他再三辩白他写这本书的目的并不是吃了女人的亏借以出气,但是他后来又承认是有点出气的作用,因为:"一个刚和太太吵过嘴的男子,上床之前读这本书,可以得到安慰。" 他道:"女人物质方面的构造实在太合理化了,精神方面未免稍差,那也是意想中的事,不能苛求。"
  一个男子真正动了感情的时候,他的爱较女人的爱伟大得多。可是从另一方面观看,女人恨起一个人来,倒比男人持久得多。妇人与狗唯一的分别就是:狗不像女人一般地被宠坏 了,它们不戴珠宝,而且--谢天谢地!--它们不会说话!
  算到头来,每一个男子的钱总是花在某一个女人身上。男人可以跟最下等的酒吧间女侍调情而不失身份--上流女人向邮差遥遥掷一个飞吻都不行!我们由此推断:男人不比女 人,弯腰弯得再低些也不打紧,因为他不难重新直起腰来。一般的说来,女性的生活不像男性的生活那么需要多种的兴奋剂,所以如果一个男子公余之暇,做点越轨的事来调剂他的疲 乏、烦恼、未完成的壮志,他应当被原恕。
  对于大多数的女人,"爱"的意思就是"被爱"。
  男子喜欢爱女人,但是有时候他也喜欢她爱他。如果你答应帮一个女人的忙,随便什么事她都肯替你做:但是如果你已经帮了她一个忙了,她就不忙着帮你的忙了。所以你应当时 时刻刻答应帮不同的女人的忙,那么你多少能够得到一点酬报,一点好处--因为女人的报恩只有一种:预先的报恩。由男子看来,也许这女人的衣服是美妙悦目的--但是由另一个 女人看来,它不过是"一先令三便士一码"的货色,所以就谈不上美。时间即是金钱,所以 女人多花时间在镜子前面,就得多花钱在时装店里。
  如果你不调戏女人,她说你不是一个男人,如果你调戏她,她说你不是一个上等人。
  男子夸耀他的胜利--女子夸耀她的退避。可是敌方之所以进攻,往往全是她自己招惹出来的。
  女人不喜欢善良的男子,可是她们拿自己当做神速的感化院,一嫁了人之后,就以为丈夫立刻会变成圣人。
  唯独男子有开口求婚的权利--只要这制度一天存在,婚姻就一天不能够成为公平交易;女人动不动便抬出来说当初她"允许了他的要求",因而在争吵中占优势。为了这缘 故,女人坚持应由男子求婚。多数的女人非得"做下不对的事",方才快乐。婚姻仿佛不够 "不对"的。
  女人往往忘记这一点:她们全部的教育无非是教她们意志坚强,抵抗外界的诱惑--但是她们耗费毕生的精力去挑拨外界的诱惑。现代婚姻是一种保险,由女人发明的。
  若是女人信口编了故事之后就可以抽版税,所有的女人全都发财了。
  你向女人猛然提出一个问句,她的第一个回答大约是正史,第二个就是小说了。
  女人往往和丈夫苦苦辩论,务必驳倒他,然而向第三者她又引用他的话,当做至理名言。可怜的丈夫......女人与女人交朋友,不像男人与男人那么快,她们有较多的瞒人的事。
  女人们真是幸运--外科医生无法解剖她们的良心。女人品评男子,仅仅以他对她的待遇为依归,女人会说:"我不相信那人是凶手--他从来也没有谋杀过我!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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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男人做错事,但是女人远兜远转地计划怎样做错事。女人不大想到未来--同时也努力忘记她们的过去--所以天晓得她们到底有什么可想的!
  女人开始经济节约的时候,多少"必要"的花费她可以省掉,委实可惊!
  如果一个女人告诉了你一个秘密,千万别转告另一个女人--一定有别的女人告诉过她了。
  无论什么事,你打算替一个女人做的,她认为理所当然。无论什么事你替她做的,她并不表示感谢。无论什么小事你忘了做,她咒骂你。......家庭不是慈善机关。
  多数的女人说话之前从来不想一想。男人想一想--就不说了!若是她看书从来不看第二遍,因为她"知道里面的情节"了,这样的女人决不会成为一个好妻子。如果她只图新 鲜,全然不顾及风格与韵致,那么过了些时,她摸清楚了丈夫的个性,他的弱点与怪僻处,她就嫌他沉闷无味,不复爱他了。
  你的女人建造空中楼阁--如果它们不存在,那全得怪你!叫一个女人说:"我错了",比男人说全套的急口令还要难些。你疑心你的妻子,她就欺骗你。你不疑心你的妻 子,她就疑心你。
  凡是说"女人怎样怎样"的话,多半是俏皮话。单图俏皮,意义的正确上不免要打个折扣,因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,如何能够一概而论?但是比较上女人是可以一概而论的,因为 天下人风俗习惯职业环境各不相同,而女人大半总是在户内持家看孩子,传统的生活典型既然只有一种,个人的习性虽不同也有限。因此,笼统地说"女人怎样怎样",比说"男人怎 样怎样"要有把握些。
  记得我们学校里有过一个非正式的辩论会,一经涉及男女问题,大家全都忘了原先的题目是什么,单单集中在这一点上,七嘴八舌,嬉笑怒骂,空气异常热烈。有一位女士以老新 党的口吻侃侃谈到男子如何不公平,如何欺凌女子--这柔脆的,感情丰富的动物,利用她的情感来拘禁她,逼迫她作玩物,在生存竞争上女子之所以占下风全是因为机会不均等...... 在男女的论战中,女人永远是来这么一套。当时我忍不住要驳她,倒不是因为我专门喜欢做偏锋文章,实在是听厌了这一切。一九三○年间女学生们人手一册的《玲珑》杂志就是一面 传授影星美容秘诀一面教导"美"了"容"的女子怎样严密防范男子的进攻,因为男子都是 "心存不良"的,谈恋爱固然危险,便结婚也危险,因为结婚是恋爱的坟墓......女人这些话 我们耳熟能详,男人的话我们也听得太多了,无非骂女子十恶不赦,罄竹难书,惟为民族生存计,不能赶尽杀绝。
  两方面各执一词,表面上看来未尝不是公有公理,婆有婆理。女人的确是小性儿,娇情,作伪,眼光如豆,狐媚子,(正经女人虽然痛恨荡妇,其实若有机会扮个妖妇的角色的 话,没有一个不跃跃欲试的。)聪明的女人对于这些批评并不加辩护,可是返本归原,归罪于男子。在上古时代,女人因为体力不济,屈服在男子的拳头下,几千年来始终受支配,因 为适应环境,养成了所谓妾妇之道。女子的劣根性是男子一手造成的,男子还抱怨些什么呢?
  女人的缺点全是环境所致,然则近代和男子一般受了高等教育的女人何以常常使人失望,像她的祖母一样地多心,闹别扭呢?当然,几千年的积习,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掉的, 只消假以时日......
  可是把一切都怪在男子身上,也不是彻底的答复,似乎有不负责任的嫌疑。"不负责" 也是男子久惯加在女人身上的一个形容词。《猫》的作者说:有一位名高望重的教授曾经告 诉我一打的理由,为什么我不应当把女人看得太严重。这一直使我烦恼着,因为她们总把自己看得很严重,最恨人家把她们当做甜密的,不负责任的小东西。假如像这位教授说的,不 应当把她们看得太严重,而她们自己又不甘心做"甜蜜的,不负责任的东西",那到底该怎样呢?她们要人家把她们看得很严重,但是她们做下点严重的错事的时候,她们又希望你 说:"她不过是个不负责任的小东西"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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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女人当初之所以被征服,成为父系宗法社会的奴隶,是因为体力比不上男子。但是男子的体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,何以在物竞天择的过程中不曾为禽兽所屈服呢?可见得单怪别人 是不行的。
  名小说家爱尔德斯·郝胥黎在《针锋相对》一书中说:"是何等样人,就会遇见何等样事。"《针锋相对》里面写一个年轻妻子玛格丽,她是一个讨打的,天生的可怜人。她丈夫 本是一个相当驯良的丈夫,然而到底不得不辜负了她,和一个交际花发生了关系。玛格丽终于成为呼天抢地的伤心人。诚然,社会的进展是大得不可思议的,非个人所能控制,身当其 冲者根本不知其所以然。但是追溯到某一阶段,总免不了有些主动的成份在内。像目前世界大局,人类逐步进化到竞争剧烈的机械化商业文明,造成了非打不可的局面,虽然奔走呼号 闹着"不要打,打不得",也还是惶惑地一个个被牵进去了。的确是没有法子,但也不能说是不怪人类自己。有人说,男子统治世界,成绩很糟,不如让位给女人,准可以一新耳目。 这话乍听很像是病急乱投医。如果是君主政治,武则天是个英主,唐太宗也是个英主,碰上个把好皇帝,不拘男女,一样天下太平。君主政治的毛病就在好皇帝太难得。若是民主政治 呢,大多数的女人的自治能力水准较男子更低。而且国际间闹是非,本来就有点像老妈子吵架,再换了货真价实的女人,更是不堪设想。
  叫女子来治国平天下,虽然是"做戏无法,请个菩萨",这荒唐的建议却也有它的科学上的根据。曾经有人预言,这一次世界大战如果摧毁我们的文明到不能恢复原状的地步,下 一期的新生的文化将要着落在黑种人身上,因为黄白种人在过去已经各有建树,惟有黑种人天真未凿,精力未耗,未来的大时代里恐怕要轮到他们来做主角。说这样话的,并非故作惊 人之论。高度的文明,高度的训练与压抑,的确足以斫伤元气。女人常常被斥为野蛮,原始性。人类驯服了飞禽走兽,独独不能彻底驯服女人。几千年来女人始终处于教化之外,焉知 她们不在那里培养元气,徐图大举?
  女权社会有一样好处--女人比男人较富于择偶的常识,这一点虽然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,却与人类前途的休戚大大有关。男子挑选妻房,纯粹以貌取人。面貌体格在优生学上也 是不可不讲究的。女人择夫,何尝不留心到相貌,只是不似男子那么偏颇,同时也注意到智慧健康谈吐风度自给的力量等项,相貌倒列在次要。有人说现今社会的症结全在男子之不会 挑拣老婆,以至于儿女没有家教,子孙每况愈下。那是过甚其词,可是这一点我们得承认,非得要所有的婚姻全由女子主动,我们才有希望产生一种超人的民族。"超人"这名词,自 经尼采提出,常常有人引用,在尼采之前,古代寓言中也可以发现同类的理想。尽也奇怪,我们想象中的超人永远是个男人。为什么呢?大约是因为超人的文明是较我们的文明更进一 步的造就,而我们的文明是男子的文明。还有一层:超人是纯粹理想的结晶,而"超等女人"则不难于实际中求得。在任何文化阶段中,女人还是女人。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发展, 而女人是最普遍的,基本的,代表四季循环,土地,生老病死,饮食繁殖。女人把人类飞越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。
  即在此时此地我们也可以找到完美的女人。完美的男人就稀有,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怎样的男子可以算做完美。功利主义者有他们的理想,老庄的信徒有他们的理想,国社党员也 有他们的理想。似乎他们各有各的不足处--那是我们对于"完美的男子"期望过深的缘故。
  女人的活动范围有限,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。同时,一个坏女人往往比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。事实是如此。有些生意人完全不顾商业道德而私生活无懈可击。反 之,对女人没良心的人尽有在他方面认真尽职的。而一个恶毒的女人就恶得无孔不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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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超人是男性的,神却带有女性的成分,超人与神不同。超人是进取的,是一种生存的目标。神是广大的同情,慈悲,了解,安息。像大部分所谓智识分子一样。我也是很愿意相信 宗教而不能够相信,如果有这么一天我获得了信仰,大约信的就是奥涅尔《大神勃朗》一剧中的地母娘娘。《大神勃朗》是我所知道的感人最深的一出戏。读了又读,读到第三四遍还 使人心酸泪落。奥涅尔以印象派笔法勾出的"地母"是一个妓女。"一个强壮、安静、肉感、黄头发的女人,二十岁左右,皮肤鲜洁健康,乳房丰满,胯骨宽大。她的动作迟慢,踏 实,懒洋洋地像一头兽。她的大眼睛像做梦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骚动。她嚼着口香糖,像一条神圣的牛,忘却了时间,有它自身的永生的目的。"她说话的口吻粗鄙而熟诚:"我 替你们难过,你们每一个人,每一个狗娘养的--我简直想光着身子跑到街上去,爱你们这一大堆人,爱死你们,仿佛我给你们带了一种新的麻醉剂来,使你们永远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(歪扭地微笑着)。但是他们看不见我,就像他们看不见彼此一样。而且没有我的帮助他们也继续地往前走,继续地死去。"
  人死了,葬在地里。地母安慰垂死者:"你睡着了之后,我来替你盖被。"
  为人在世,总得戴个假面具,她替垂死者除下面具来,说:"你不能戴着它上床。要睡觉,非得独自去。"这里且摘译一段对白:勃朗(紧紧靠在她身上,感激地)土地是温暖 的。地母(安慰地,双目直视如同一个偶像)嘘!嘘!(叫他不要做声)睡觉吧。
  勃朗是,母亲,......等我醒的时候......?
  地母太阳又要出来了。
  勃朗出来审判活人与死人!(恐惧)我不要公平的审判。我要爱。地母止有爱。
  勃朗谢谢你,母亲。
  人死了,地母向自己说:"生孩子有什么用?有什么用,生出死亡来?"她又说:
  "春天总是回来了,带着生命!总是回来了!总是,总是,永远又来了!--又是春天!--又是生命!--夏天、秋天、死亡,又是和平!(痛切的忧伤)可总是,总是,总 又是恋爱与怀胎与生产的痛苦--又是春天带着不能忍受的生命之杯(换了痛切的欢欣),带着那光荣燃烧的生命的皇冠!"(她站着,像大地的偶像,眼睛凝视着莽莽乾坤。)
  这才是女神。"翩若惊鸿,宛若游龙"的洛神不过是个古装美女,世俗所供的观音不过是古装美女赤了脚,半裸的高大肥硕的希腊石像不过是女运动家,金发的圣母不过是个俏奶 妈,当众喂了一千余年的奶。
  再往下说,要牵入宗教论争的危险的漩涡了,和男女论争一样的激烈,但比较无味。还是趁早打住。
  女人纵有千般不是,女人的精神里面却有一点"地母"的根芽。可爱的女人实在是真可爱。在某种范围内,可爱的人品与风韵是可以用人工培养出来的,世界各国不同样的淑女教 育全是以此为目标,虽然每每歪曲了原意,造成像《猫》这本书里的太太小姐,也还是可原恕。
  女人取悦于人的方法有许多种。单单看中她的身体的人,失去许多可珍贵的生活情趣。
  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,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,也是极普遍的妇女职业。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。这也无庸讳言--有美的身体,以身体悦人;有美的思 想,以思想悦人;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。
 
 
 
《谈跳舞》
  中国是没有跳舞的国家。从前大概有过,在古装话剧电影里看到,是把雍容揖让的两只大袖子徐徐伸出去,向左比一比,向右比一比;古时的舞女也带着古圣贤风度,虽然单调一 点,而且根据唐诗,"舞低杨柳楼心月",似乎是较泼刺的姿态,把月亮都扫下来了,可是实在年代久远,"大垂手""小垂手"究竟是怎样的步骤,无法考查了,凭空也揣拟不出 来。明朝清朝虽然还是笼统地歌舞并称,舞已经只剩下戏剧里的身段手势。就连在从前有舞的时候,大家也不过看看表演而已,并不参加。所以这些年来,中国虽有无数的人辛苦做 事,为动作而动作,于肢体的流动里感到飞扬的喜悦,却是没有的。(除非在背人的地方,所以春宫画特别多。)浩浩荡荡的国土,而没有山水欢呼拍手的气象,千年万代的静止,想 起来是有可怕的。中国女人的腰与屁股所以生得特别低,背影望过去,站着也像坐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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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然而现在的中国人很普遍地跳着社交舞了。有人认为不正当,也有人为它辩护,说是艺术,如果在里面发现色情趣味,那是自己存心不良。其实就普通的社交舞来说,实在是离不 开性的成份的,否则为什么两个女人一同跳就觉得无聊呢?
  装扮得很像样的人,在像样的地方出现,看见同类,也被看见,这就是社交。话说多了怕露出破绽,一直说着"今天天气哈哈哈",这"哈哈哈"的部分实在是颇为吃力的;为了 要避免交换思想,所以要造出各种谈话的替代品,例如"手谈"。跳舞是"脚谈",本来比麻将、扑克只有好,因为比较基本,是最无妨的两性接触。但是里面艺术的成份,如果有的 话,只是反面的:跳舞跳得好的人没有恶劣笨拙的姿态,不踩对方的脚尖,如此而已。什么都讲究一个"写意相",所以我们的文明变得很淡薄。
  外国的老式跳舞,也还不是这样的,有深艳的情感,契诃夫小说里有这么一段,是我所看见的写跳舞最好的文章。......她又和一个高大的军官跳波兰舞;他动得很慢,仿佛是着了 衣服的死尸,缩着眉和胸,很疲倦的踏着脚。--他跳得很吃力的,而她又偏偏以她的美貌和赤裸裸的颈子鼓动他,刺激他;她的眼睛挑拨的燃起火来,她的动作是热情的,他渐渐的 不行了,举起手向着她,死板得同国王一样。
  看的人齐声喝采:"好呀!好呀!"
  但是,渐渐的那高大的军官也兴奋起来了;他慢慢的活泼起来,为她的美丽所克服,跳得异常轻快,而她呢,只是移动她的肩部,狡猾地看着他,仿佛现在她做了王后,他做了她 的奴仆。
  现在的探戈,情调和这略有点相像,可是到底不同。探戈来自西班牙。西班牙是个穷地方,初发现美洲殖民地的时候大阔过一阵,阔得荒唐闪烁,一船一船的金银宝贝往家里运。 很快地又败落下来,过往的华美只留下一点累赘的回忆,女人头上披的黑累丝纱,头发上插的玳瑁嵌宝梳子;男人的平金小褂,鲜红的阔腰带,毒药,匕首,抛一朵玫瑰花给斗牛的英 雄--没有罗曼斯,只有罗曼斯的规矩。这夸大,残酷,黑地飞金的民族,当初的发财,因为太突兀,本就有噩梦的阴惨离奇,现在的穷也是穷得不知其所以然,分外地绝望。他们的 跳舞带一点凄凉的酒意,可是心里发空,再也灌不醉自己,行动还是有许多虚文,许多讲究。永远是循规蹈矩的拉长了的进攻回避,半推半就,一放一收的拉锯战,有礼貌的淫荡。
  这种嗦,现代人是并不喜欢的,因此探戈不甚流行,舞场里不过偶然请两个专家来表演一下,以资点缀。美国有一阵子举国若狂跳着Jitterbug(翻译出来这种舞可以叫 做"惊蛰"。)大家排队开步走像在幼稚园的操场上,走几步,擎起一只手,大叫一声"哦咦!"叫着,叫着,兴奋起来,拼命踢跳,跳到疲筋力尽为止。倦怠的交际花,商人,主 妇,都在这里得到解放,返老还童了,可是头脑简单不一定是稚气。孩子的跳舞并不是这样的,倒近于伊莎多娜·邓肯提倡的自由式,如果有格律,也是比较悠悠然的。
  印度有一种癫狂的舞,也与这个不同。舞者剧烈地抖动着,屈着膝盖,身子矮了一截,两腿不知怎样绞来绞去,身子底下烧了个火炉似地,坐立不安。那音乐也是痒得难堪,高而 尖的,抓爬的聒噪。歌者嘴里就像含了热汤,喉咙颤抖不定。这种舞的好,因为它仿佛是只能如此的,与他们的气候与生活环境相谐和,以此有永久性。地球上最开始有动物,是在泥 沼里。那时候到处是泥沼,终年湿热,树木不生,只有一丛丛壮大的厚叶子水草。太阳炎炎晒在污黑的水面上,水底有小的东西蠢动起来了,那么剧烈的活动,可是没有形式,类如气 体的蒸发。看似龌龊,其实只是混沌。龌龊永远是由于闭塞,由于局部的死:那样元气旺盛的东西是不龌龊的。这种印度舞就是如此。
  文明人要原始也原始不了;他们对野蛮没有恐怖,也没有尊敬。他们自以为他们疲倦了的时候可以躲到孩子里去,躲到原始人里去,疏散疏散,其实不能够--他们只能在愚蠢中 得到休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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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在香港,有一年暑假里,修道院附属小学的一群女孩搬到我们宿舍里来歇夏。饭堂里充满了白制服的汗酸气与帆布鞋的湿臭,饭堂外面就是坡斜的花园,水门汀道,围着铁栏 干,常常铁栏干外只有雾或是雾一样的雨,只看见海那边的一抹青山。我小时候吃饭用的一个金边小碟子,上面就描着这样的眉弯似的青山,还有绿水和船和人,可是渐渐都磨了去 了,只剩下山的青。这碟子和一双红骨筷,我记得很清楚,看到眼前这些孩子的苦恼,虽然一样地讨厌她们,有时候也觉得漠漠的悲哀。她们虽然也成天吵嚷着,和普通小孩没有什么 不同,只要一声叱喝,就统统不见了,仿佛一下子给抹掉了,可是又抹不干净,清空的饭堂里,黑白方砖上留着横七竖八的鞋印子和湿阴阴的鞋臭。她们有一只留声机,一天到晚开唱 同样的一张片子,清朗的小女子的声音唱着:我母亲说的,
  我再也不能
  和吉卜赛人
  到树林里去。
  最快乐的时候也还是不准,不准,一百个不准。大敞着饭堂门,开着留声机,外面陡地下起雨来,拍拍的大点打在水门汀上,一打一个乌痕。俄国女孩纳塔丽亚跟着唱片唱:"我 母亲说的,我再也不能......"两臂上伸,一扭一扭在雨中跳起舞来了。大家笑着喊:"纳塔丽亚,把耳朵动给我们看!"纳塔丽亚的耳朵会动。她和她姊姊玛丽亚都是孤儿,给个美国 太太拣去,养到五六岁,大人回国去,又把她们丢给此地的修道院。在美国人家里似乎是非常享福的,自己也不明白怎样会落到这凄惨的慈善的地方,常常不许做声,从腥气的玻璃杯 里喝水,面包上敷一层极薄的淡红果酱,背诵经文,每次上课下课全班纟卒下跪做祷告。 纳塔丽亚苍白的小长脸上,绿眼睛狭窄地一笑,显得很惫赖。像普通的烂污的俄国人,她脾气好而邋遢,常常挨打,她姊姊玛丽亚比较懂事,对上头人知道恭顺,可是大蓝眼睛里也会 露出钝钝的恨毒。玛丽亚生着美丽的小凸脸,才来的时候,听说有一头的金黄鬈发,垂到脚跟,修道院的尼僧因为梳洗起来太麻烦,给她剪了去。
  有一次我们宿舍里来过贼,第二天早上发现了,女孩们兴奋地楼上楼下跑,整个的暑假没有这么自由快乐过。她们拥到我房门口问:"爱玲小姐,你丢了什么吗?"充满了希望, 仿佛应当看见空房间。我很不安地说没丢什么。
  还有个暹罗女孩子玛德莲,家在盘谷,会跳他们家乡祭神的舞,纤柔的棕色手腕,折断了似地别到背后去。庙宇里的舞者都是她那样的十二三岁的女孩,尖尖的棕黄脸刷上白粉, 脸是死的,然而下面的腰腿手臂各有各的独立的生命,翻过来,拗过去,活得不可能,各自归荣耀给它的神。然而家乡的金红煊赫的神离这里很远了。玛德莲只得尽力照管自己,成为 狡黠的小奴才。
  除开这些孩子,我们自己的女同学,马来亚来的华侨,大都经过修道院教育。淡黑脸,略有点龅牙的金桃是娇生惯养的,在修道院只读过半年书,吃不了苦。金桃学给大家看马来 人怎样跳舞的:男女排成两行,摇摆着小步小步走,或是仅只摇摆;女的捏着大手帕子悠悠挥洒,唱着"沙扬啊!沙扬啊!"沙扬是爱人的意思;歌声因为单调,更觉得太平美丽。那 边的女人穿洋装或是短袄长裤,逢到喜庆大典才穿旗袍。城中只有一家电影院,金桃和其他富户的姑娘每晚在戏园子里遇见,看见小姊姊穿着洋装,嘴里并不做声,急忙在开演前赶回 家去换了洋装再来。她生活里的马来亚是在蒸闷的野蛮的底子上盖一层小家气的文明;像一床太小的花洋布棉被,盖住了头,差不住脚。从另一个市镇来的有个十八九岁的姑娘,叫做 月女,那却是非常秀丽的,洁白的圆圆的脸,双眼皮,身材微丰。第一次见到她,她刚到香港,在宿舍的浴室里洗了澡出来,痱子粉喷香,新换上白地小花的睡衣,胸前挂着小银十字 架,含笑鞠躬,非常多礼。她说:"这里真好。在我们那边的修道院里读书的时候,洗澡是大家一同洗的,一个水门汀的大池子,每人发给一件白罩衫穿着洗澡。那罩衫的式样......" 她掩着脸吃吃笑起来,仿佛是难以形容的。"你没看见过那样子......背后开条缝,宽大得像蚊帐。人站在水里,把罩衫撸到膝盖上,偷偷地在罩衫底下擦肥皂。真是......"她脸上时常 有一种羞耻伤恸的表情,她那清秀的小小的凤眼也起了红锈。她又说到那修道院,园子里生着七八丈高的笔直的椰子树,马来小孩很快地盘呀盘,就爬到顶上采果子了,简直是猴子。 不知为什么,就说到这些事她脸上也带着羞耻伤恸不能相信的神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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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她父亲是商人,好容易发达了,盖了座方方的新房子,全家搬进去住不了多时,他忽然迷上了个不正经的女人,把家业抛荒了。
  "我们在街上遇见她都远远地吐口唾沫。都说她一定是懂得巫魇的。"
  "也许......不必用巫魇也能够......"我建议。
  "不,一定是巫魇!她不止三十岁了,长得又没什么好。"
  "即使过了三十岁,长得又不好,也许也......""不,一定是巫魇,不然他怎么那么昏了头,回家来就打人--前两年我还小,给他抓住了辫子把头往墙上撞。"会妖法的马来 人,她只知道他们的坏。"马来人顶坏!骑脚踏车上学去,他们就喜欢追上来撞你一撞!"
  她大哥在香港大学读书,设法把她也带出来进大学。打仗的时候她哥哥嘱托炎樱与我多多照顾她,说:"月女是非常天真的女孩子。"她常常想到被强奸的可能,整天整夜想着, 脸色惨白浮肿。可是有一个时期大家深居简出,不大敢露面,只有她一个人倚在阳台上看排队的兵走过,还大惊小怪叫别的女孩子都来看。
  她的空虚是像一间关着的,出了霉虫的白粉墙小房间,而且是阴天的小旅馆--华侨在思想上是无家可归的,头脑简单的人活在一个并不简单的世界里,没有背景,没有传统,所 以也没有跳舞。月女她倒是会跳交际舞的,可是她只肯同父亲同哥哥跳。
  在上海的高尚之仕女之间,足尖舞被认为非常高级的艺术。曾经有好几个朋友这样告诉我:"......还有那颜色!单为了他们服装布景的颜色你也得去看看!那么鲜明--你一定喜 欢的。"他们的色采我并不喜欢,因为太在意想中。阴森的盗窟,照射着蓝光,红头巾的海盗,觳觫的难女穿着白袍,回教君王的妖妃,黑纱衫上钉着蛇鳞亮片。同样是廉价的东西, 这还不及我们的香烟画片来得亲切可念,因为不是我们的。后宫春色那一幕,初开幕的时候,许多舞女扮出各种姿态,凝住不动,嵌在金碧辉煌的布景里,那一刹那的确有点像中古 时代僧侣手抄书的插画,珍贵的"泥金手稿",细碎的金色背景,肉红的人,大红,粉蓝的点缀。但是过不了一会,舞女开始跳舞,空气即刻一变,又沦为一连串的香烟画片了。我们 的香烟画片,我最喜欢它这一点;富丽中的寒酸。画面用上许多金色,凝妆的美人,大乔二乔,立在洁净发光的方砖地上,旁边有朱漆大柱,锦绣帘幕,但总觉得是穷人想象中的富 贵,空气特别清新。我喜欢反高潮--艳异的空气的制造与突然的跌落,可以觉得传奇里的人性呱呱啼叫起来。可是足尖舞里的反高潮我不能够原谅;就坐在最后一排也看得见俄罗斯 舞女大腿上畸形发达的球状的筋,那紧硬臃肿的白肉,也替她们担忧,一个不小心,落脚太重,会咚地一响。舞剧《科赛亚》,根据拜伦的长诗;用舞来说故事,也许这种故事是特别 适宜的,就在拜伦的诗里也充满了风起云涌的动作。但是这里的动作,因为要弄得它简单明了,而又没有民间传说的感情作底子,结果很浅薄。被掠卖的美人,像笼中的鸟,绝望地乱 飞乱撞。一身表情,而且永远是适当的表情,所以无味而且不真实。真实往往是不适当的。譬如《红楼梦》,高鹗续成的部分,与前面相较,有一种特殊的枯寒的感觉,并不是因为贾 家败落下来了,应当奄奄无生气,而是他写得不够好的缘故。高鹗所拟定的收场,不能说他不合理,可是理到情不到,里面的情感仅仅是sentiments,不像真的。
  《科赛亚》里的英雄美人经过许多患难,女的被献给国王,王妃怕她夺宠,放她和她的恋人一同逃走。然而他们的小船在大风浪里沉没了。最后一幕很短,只看到机关布景,活动 的海涛,天上的云迅速往后移,表示小舟的前进。船上挤满了人,抢救危亡之际也还手忙脚乱摆了两个足尖舞的架式,终替全体下沉,那样草草的悲壮结局在我看来是非常可笑的。机 关布景,除了在滑稽歌舞杂耍(Vaudeville)里面,恐怕永远是吃力不讨好。看惯了电影里的风暴,沉船,战争,火灾,舞台上的直接表现总觉得欠真实。然而中国观众喜 欢的也许正是这一点。话剧《海葬》就把它学了去,这次没有翻船,船上一大群人之间跳下了两个,扑咚蹬在台板上,波涛汹涌,齐腰推动着,须臾,方才一蹲身不见了。船继续地往 前划,观众受了很大的震动起身回家。据说非得有这样的东西才能够把他们送走,不然他们总以为戏还没有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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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印度舞我只看过一次。舞者阴蒂拉·黛薇并不是印度人,不知是中欧哪一个小国里的,可是在印度经过特别训练,以后周游列国,很出名。那一次的表演是非正式的,台很小,背 景只是一块简陋的幕,可是那瘦小的妇人合着手坐在那里,盘起一只腿,脚搁在膝盖上,静静垂下清明的衣折,却真有天神的模样。许久,她没有动。印度的披纱,和希腊的古装相 近,这女人非但没有希腊石像的肉体美,而且头太大,眼睛太小,坚硬的小瘪嘴,已经见得苍老,然而她的老是没有年岁的,这样坐着也许有几千年。望到她脸上有一种冷冷的恐怖之 感,使人想起萧伯纳的戏《长生》("BacktoMethuselah)",戏里说将来人类发展到有一天,不是胎生而是卵生,而且儿童时期可以省掉了,蛋里孵出来的就是成 熟的少男少女,大家跳舞作乐恋爱画图塑像,于四年之内把这些都玩够了,厌倦于一切物质的美,自己会走开去,思索艰深的道理。这样可以继续活到千万年,仅仅是个生存着的思 想,身体被遗忘了,风吹日晒,无分男女,都是黑瘦,直条条的,腰间围一块布。未满四岁的青年男女把他们看作怪物,称他们为"古人"。虽有"男性的古人"与"女性的古人"之 分,看上去并没多少不同。他们研究数理科学贯通到某一个程度,体质可以自由变化,随时能够生出八条手臂;如果要下山,人可以瘫倒了成为半液体,顺着地势流下去。阴蒂拉·黛 薇的舞,动的部分就有那样的感觉。她掐着手指,并着两指,翘起一指,迅疾地变换着,据说每一个手势在婆罗门教的传统里都有神秘的象征意义,但据我看来只是表示一种对于肢体 的超人的控制,仿佛她的确能够随心所欲长出八条手臂来。
  第二支舞,阴蒂拉·黛薇换了一条浅色的披纱,一路拍着手跳出来,踢开红黄相间的百褶裙,臂上金钏铿锵,使人完全忘记了她的老丑。圆眼珠闪闪发光,她是古印度的少女,得 意扬扬形容给大家看她的情人是什么模样,有多高,肩膀有多宽,眼睛是怎样的,鼻子,嘴,胸前佩着护心镜,腰间带着剑,笑起来是这样的,生起气来这样的......描写不出,描写 不出--你们自己看罢!他就快来了,就快来了。她屡次跑去张看,攀到树上了望,在井里取水洒在脸上,用簪子蘸了铜质混合物的青液和眼尾描得长长的。
  阴蒂拉·黛薇自己编的有一个节目叫做"母亲",跳舞里加入写实主义的皮毛,很受欢迎,可是我讨厌它。死掉了孩子的母亲惘惘地走到神龛前跪拜,回想着,做梦似地摇着空的 摇篮。终于愤怒起来,把神龛推倒了,砰地一声,又震惊于自己的叛道,下跪求饶了。题材并不坏,用来描写多病多灾的印度,印度妇女的迷信与固执的感情,可以有一种深而狭的悲 惨。可是这里表现的只有母爱--应当加个括弧的"母爱"。母爱这个大题目,像一切大题目一样,上面做了太多的滥调文章。普通一般提倡母爱的都是做儿子而不做母亲的男人,而 女人,如果也标榜母爱的话,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,男人只尊敬她这一点,所以不得不加以夸张,浑身是母亲了。其实有些感情是,如果时时把它戏剧化,就光剩下戏剧 了;母爱尤其是。
  提起东宝歌舞团,大家必定想起广告上的短裤子舞女,歪戴着鸡心形的小帽子。可是她们的西式跳舞实在很有限,永远是一排人联臂立正,向右看齐,屈起一膝,一踢一踢;呛地 一声锣响,把头换一个方面,重新来过;进去换一套衣服,又重新来过。西式节目常常表演,听说是因为中国观众特别爱看的缘故。我只喜欢她们跳自己的舞,有一场全体登台,穿 着明丽的和服,排起队来,手搭在前面人的背上,趔趄着脚,碎步行走,一律把头左右摇晃,活络的颈子仿佛是装上去的,整个地像小玩具,"绢制的人儿"。把女人比作玩具,是 侮辱性的,可是她们这里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好玩的东西,一颗头可以这样摇那样摇--像小孩玩弄自己的脚趾头,非常高兴而且诧异。日本之于日本人,如同玩具盒的纸托子,挖空了 地位,把小壶小兵嵌进去,该是小壶的是小壶,该是小兵的是小兵。从个人主义者的立场来看这种环境,我是不赞成的,但是事实上,把大多数人放进去都很合适,因为人到底很少例 外,许多被认为例外或是自命为例外的,其实都在例内。社会生活的风格化,与机械化不同,来得自然,总有好处。由此我又想到日本风景画里点缀的人物,那决不是中国画里飘飘 欲仙的渔翁或是拄杖老人,而是极家常的;过桥的妇女很可能是去接学堂里的小孩。画上的颜色也是平实深长的,蓝塘绿柳树,淡墨的天,风调雨顺的好年成,可是正因为天下太平, 个个安分守已,女人出嫁,伺候丈夫孩子,梳一样的头,说一样的客气话,这里面有一种压抑,一种轻轻的哀怨,成为日本艺术的特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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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东宝歌舞团还有一支舞给我极深的印象,"狮与蝶"。舞台上的狮子由人扮,当然不会太写实。中国的舞狮子与一般石狮子的塑像,都不像狮子而像叭儿狗,眼睛滚圆突出。我总 疑心中国人见到的狮子都是进贡的,匆匆一瞥,没看仔细,而且中国人不知为什么特别喜欢创造怪兽,如同麒麟之类--其实人要创造,多造点房子瓷器衣料也罢了,造兽是不在行 的。日本舞里扮狮子的也好好地站着像个人,不过戴了面具,大白脸上涂了下垂的彩色条纹,脸的四周生着朱红的鬃毛,脑后拖着蓬松的大红尾巴,激动的时候甩来甩去。"狮与 蝶"开始的时候,深山里一群蝴蝶在跳舞,两头狮子在正中端坐,锣鼓声一变,狮子甩动鬃尾立起来了,的确有狮子的感觉,蝴蝶纷纷惊散;像是在梦幻的边缘上看到的异象,使人感 到华美的,玩具似的恐怖。
  这种恐怖是很深很深的小孩子的恐怖。还是日本人顶懂得小孩子,也许因为他们自己也是小孩。他们最伟大的时候是对小孩说话的时候。中国人对小孩的态度很少得当的。外国人 老法一点的是客气而疏远,父母子女仿佛是事务上的结合,以冷淡的礼貌教会了小孩子说: "我可以再吃一片吗?我可以带小熊睡觉吗?"新法的父母未结婚先就攻读儿童心理学,研 究得越多越发慌,大都偏于放纵,"亲爱的,请不要毁坏爸爸的书",那样恳求着;吻他早安,吻他晚安,上学吻他,下课吻他。儿歌里说,"小女孩子是什么做成的?糖与香料,与 一切好东西。"可是儿童世界并不完全是甜甜蜜蜜,光明玲珑,"小朋友,大家搀着手"那种空气。美国有一个革命性的美术学校,鼓励儿童自由作画,特出的作品中有一张人像,画 着个烂牙齿戴眼镜的坏小孩,还有一张,画着红紫的落日的湖边,两个团头团脑的阴黑的鬼,还有一张,全是重重叠叠的小手印子,那真是可怕的。
  日本电影《狸宫歌声》里面有个女仙,白木莲老树的精灵,穿着白的长衣,分披着头发,苍白的,太端正的蛋形小脸,极高极细的单调的小嗓子,有大段说白,那声音尽管娇 细,听了叫人背脊上一阵阵发冷。然而确实是仙不是鬼,也不是女明星,与《白雪公主》卡通片里的葡萄干广告式的仙女也大不相同。神怪片《狸宫歌声》与狄斯耐的卡通同是幻丽的 童话,狄斯耐的《白雪公主》与《木偶奇遇记》是大人在那里卑躬曲节讨小孩喜欢,在《狸宫歌声》里我找不出这样的痕迹。
  有一阵子我常看日本电影,最满意的两张是《狸宫歌声》(原名《狸御殿》)与《舞城秘史》(原名《阿波之踊》)。有个日本人藐视地笑起来说前者是给小孩子看的,后者是给 没受过教育的小姐们看的,可是我并不觉得惭愧。《舞城秘史》的好,与它的传奇性的爱仇交织的故事绝不相干。固然故事的本身也有它动人之点,父亲被迫将已经定了亲的女儿送给 有势力的人作妾,辞别祖先。父亲直挺挺跪着,含着眼泪,颤声诉说他的不得已,女儿跪在后面,只是俯伏不动,在那寒冷的白格扇的小小的厅堂里,有一种绵绵不绝的家族之情。未 婚夫回来报仇,老仆人引她去和他见一面,半路上她忽然停住了,低着头,背过身去。仆人为难地唤着"小姐......小姐......"她只是低徊着。仆人说:"......在那边等着呢。"催了又 催,她才委委曲曲前去。未婚夫在沙滩上等候,历尽千辛万苦冒险相会,两人竟没有面对面说一句知心话;他自管自向那边走去,感慨地说:"真想不到还有今天这一面......"她默默 地在后面跟随,在海边银灰色的天气里。他突然旋过身来,她却又掉过身去往回走,垂着头徐徐在前走,他便在后面远远跟着。最近中国话剧的爱情场面里可以看到类似的缠绵的步 子,一个走,一个跟,尽在不言中。或是烈士烈女,大义凛然地往前踏一步,胆小如鼠的坏蛋便吓得往后退一步,目中无人地继续往前走,他便连连后退,很有跳舞的意味了。《舞城 秘史》以跳舞的节日为中心,全城男女老少都在耀眼的灰白的太阳下舒手探脚百般踢跳,唱着:"今天是跳舞的日子!谁不跳舞的是呆子!"许是光线太强的缘故,画面很淡,迷茫地 看见花衣服格子布衣服里冒出来的狂欢的肢体脖项,女人油头上的梳子,老人颤动着花白的髻,都是淡淡的,无所谓地方色彩,只是人......在人丛里,英雄抓住了他的仇人,一把捉住 衣服,细数罪状,说了许多"怎么也落在我手里"之类的话,用日文来说,分外地长。跳舞的人们不肯做他的活动背景,他们不像好莱坞歌舞片里如林的玉腿那么服从指挥--潮水一 般地涌上来,淹没了英雄与他的恩仇。画面上只看见跳舞,跳舞,耀眼的太阳下耀眼的灰白的旋转。再拍到英雄,英雄还在那里和他的仇人说话,不知怎么一来仇人已经倒在地下,被 杀死了。拿这个来做传奇剧的收梢,真太没劲了,简直滑稽--都是因为这跳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