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近子给还在公司里的菊治挂电话。
“今天直接回家吗?”
当然回家,可是菊治露出不悦的神色说:“是啊!”
“令尊历年都照例在今天举办茶会,为了令尊,今天请一定直接回家呀。一想起它,我就坐不住了。”
菊治沉默不语。
“我打扫茶室呀,喂喂,我打扫茶室的时候,突然想做几道菜吶。”
“你现在在哪里?”
“在府上,我已经到府上了。对不起,没先跟你打招呼。”
菊治吃了一惊。
“一想起来,我就坐不住了呀。于是,我想:哪怕把茶室打扫打扫,心情也会平静一些。本应先给你挂个电话,可我想你肯定会拒绝。”
菊治父亲死后,茶室就没用了。
菊治母亲健在的时候,偶尔还进去独自坐坐。不过,没有在炉里生火,只提了一壶开水进去。菊治不喜欢母亲进茶室。他担心那里太冷清,母亲不知会想些什么。
菊治虽曾想窥视一下母亲独自在茶室里的模样,但终究没窥见过。
不过,父亲生前,张罗茶室事务的是近子。母亲是很少进茶室的。
母亲辞世后,茶室一直关闭着。父亲在世时,充其量一年由在家里干活的老女佣打开几次,通通风而已。
“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打扫?铺席上再怎么揩拭,都有一股发霉味,真拿它没办法。”
近子的话越发放肆了。
“我一打扫,就想要做几道菜。因为是心血来潮,材料也备不齐,不过也稍许做好了准备,因此希望你直接回家来。”
“啊?!真没办法啊。”
“菊治一个人太冷清了,不妨邀公司三四位朋友一道来怎么样?”
“不行呀,没有懂茶道的。”
“不懂更好,因为准备得很简单。请他们尽管放心地来吧。”
“不行。”
菊治终于冒出了这句话。
“是吗,太令人失望了。怎么办呢。哦,请谁呢,令尊的茶友嘛……怎能请来。这么吧,请稻村小姐来好不好?”
“开玩笑,你算了吧。”
“为什么?不是很好吗。那件事,对方是有意思的,你再仔细观察观察,好好跟她谈谈不好吗。今天我不妨邀请她,她果她来,就表明小姐行了。”
“不好!这件事就算了。”
菊治十分苦恼,说:“算了。我不回家。”
“啊?瞧你说的。这种事,在电话里说不清楚。以后再说吧。总之,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,请早点回来吧。”
“所谓事情的原委,是什么原委?我可不知道。”
“行了,就算我瞎操心。”
近子虽然这么说,但是她那强加于人的气势还是传了过去。
菊治不禁想起近子那块占了半边乳房的大痣。
于是,菊治听见近子清扫茶室的扫帚声,仿佛是扫帚在扫自己的脑海所发出的声音似的,还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像是被她用揩铺席边的抹布揩拭一样。
这种嫌恶感首先涌现了出来,可是近子竟趁他不在家,擅自登门,甚至随意做起菜来,这的确是件奇怪的事。
为了供奉父亲,打扫一下茶室,或插上几枝鲜花就回去,那还情有可原。
然而,在菊治怒火中烧,泛起一种嫌恶感的时候,稻村小姐的姿影犹如一道亮光在闪烁。
父亲辞世后,菊治与近子自然就疏远了。可是,她现在难道企图以稻村小姐作为引诱的手段,重新与菊治拉关系而纠缠不休吗?
近子的电话,其语调照例露出她那滑稽的性格,有时还令人苦笑而缺乏警惕,同时听起来还带有命令式,实是咄咄逼人。
菊治思忖,之所以觉得咄咄逼人,那是因为自己有弱点的缘故。既然惧怕弱点,对近子那随意的电话就不能恼火。
近子是因为抓住了菊治的弱点,才步步进逼的吗?
公司一下班,菊治就去银座,走进一家小酒吧间。
菊治虽然不得不按近子所说的回家去,可是他背着自己的弱点,越发感到郁闷了。
圆觉寺的茶会后,在归途中,菊治与太田的遗孀在北镰仓的旅馆里,意外地住了一宿,看样子近子不会知道,但不知从那以后她是不是见过太田遗孀。
菊治怀疑,电话里近子那种强加于人的语气,似乎不全是出于她的厚脸皮。
不过,也许近子只是企图按照她自己的做法,去进行菊治与稻村小姐的事。
菊治在酒吧间里也安不下心来,便乘上了回家的电车。
国营电车经过有乐町,驶向东京站途中,菊治透过电车窗俯视了有成排高高的街树的大街。
那条大街差不多同国营电车线形成直角,东西走向,正好反射了西照的阳光。宛如一块金属板,灿灿晃眼。但是,由于是从接受夕照的街树的背面看的缘故,那墨绿色显得特别深沉,树荫凉爽。树枝舒展,阔叶茂盛。大街两旁,是一幢幢坚固的洋楼。
这大街上的行人却少得难以想象。寂静异常,可以一直眺望到皇宫护城河的那边。光亮晃眼的车道也是静寂的。
从拥挤的电车厢里俯视,仿佛只有这条大街才浮现在黄昏奇妙的时间里,有点像外国的感觉。
菊治觉得,自己仿佛看见稻村小姐抱着缀有千只鹤的粉红色皱绸包袱皮小包,走在那林荫路上。千只鹤包袱皮十分显眼。
菊治心情十分舒畅。
可是,菊治一想到这时候小姐也许已经到自己家里了,心中不由地忐忑不安起来。话又说回来,近子在电话里让菊治邀请几个朋友来,菊治不肯,她就说,那么把稻村小姐请来吧,这是什么打算呢?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心要请小姐来呢?菊治还是不明白。
他一到家,近子急冲冲迎到门口,说:“就一个人吗?”
菊治点了点头。
“一个人太好了。她来啦。”
近子说着走了过来,示意要把菊治的帽子和皮包接过来。
“你好象拐到什么地方去了吧。”
菊治心想是不是自己脸上还带着酒气。
“你好象到哪儿去了。后来我又往公司挂了电话,说你已经走了,我还算了一下你回家的时间啦。”
“真令人吃惊。”
近子擅自走进这家门,任意作为,事前也不招呼一声。
她尾随菊治来到起居室,打算把女佣备好的放在那里的和服给他换上。
“不麻烦你,对不起,我换衣服了。”
菊治只脱下上衣,像要甩开近子似地走进了藏衣室。
菊治在藏衣室里换好衣服走了出来。
近子依然坐在那里,说:“独身者,好佩服哟。”
“噢。”
“这种不方便的生活,还是适可而止,结束算了。”
“看见老爸吃过苦头,我以他为戒吶。”
近子望了望菊治。
近子穿着借来的女佣的烹饪服。这本来是菊治母亲的。近子把袖子卷了上去。
从手腕到袖子深处,白皙得不协调,胖乎乎的,胳膊肘内侧突起扭曲的青筋。像块又硬又厚的肉,菊治蓦地感到很意外。
“还是请她进茶室好吧。小姐已在客厅里坐着呢。”
近子有点故作庄重地说。
“哦,茶室里装上电灯吗?点上灯,我还没见过呢。”
“要不点上蜡烛,反而更有情趣。”
“我可不喜欢。”
近子像忽然想起来似地说:“对了,刚才我挂电话邀请稻村小姐来的时候,她问是与家母一起去吗?我说,如能一起光临就更好。可是,她母亲有别的事,最后决定小姐一个人来。”
“什么最后决定,恐怕是你擅自做主的吧。突然请人家来,恐怕人家会觉得你相当失礼呢。”
“我知道,不过小姐已经到了。她肯来,我的失礼就自然消灭了,不是吗?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本来就是嘛。今天小姐既然来了,就表明她对上次的事还是有意思的吧。就算步骤有点古怪也没关系呀。事情办成后,你们俩就笑我栗本是个办事古怪的女人好了。根据我的经验,能办成的事,不管怎样,终究会办成的。”
近子那不屑一顾的口气,就像看透了菊治的心思。
“你已经跟对方说过了?”
“是,说过了。”
近子似乎在说,请你明确态度吧。
菊治站起身来,经过走廊向客厅走去。到了那棵大石榴树近处,他试图努力改变一下神色。不应该让稻村小姐看到自己满脸的不高兴。
菊治望着阴暗的石榴树影,近子的那块痣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。他摇了摇头。客厅前面的庭石上还残留着夕阳的余辉。
客厅的拉门敞开着,小姐坐在靠近门口处。
小姐的光彩仿佛朦胧地照到宽敞客厅的昏暗的深处。
壁龛上的水盘里插着菖蒲。
小姐系的也是缀有菖兰花样的腰带。可能是偶然,不过它洋溢着季节
感,这种表现也许就不是偶然了。
壁龛里插的花不是菖兰而是菖蒲,所以叶子和花都插得较高。从花的感觉上看,就知道这是近子刚插上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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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
翌日星期天,是个雨天。
午后,菊治独自进入茶室,收拾昨日用过的茶具。
也是为了眷恋稻村小姐的余香。
菊治让女佣送雨伞来,他刚从客厅走下庭院,踏在踏脚石上,只见屋檐下的架水槽有的地方破了,雨水哗哗地落在石榴树前。
“那儿该修了。”
菊治对女佣说。
“是啊。”
菊治想起来了。自己老早就惦挂过这件事,每当雨夜,上床后也听见那滴水声。
“但是,一旦维修,这里要修那里也要修,就没完没了啦。
倒不如趁不很厉害的时候,把它卖掉好。”
“最近拥有大宅院的人家都这么说。昨天,小姐也惊讶地说,这宅邸真大。看样子小姐会住进这宅邸吧。”
女佣想说:不要卖掉。
“栗本师傅是不是说了这类话?”
“是的,小姐一来,师傅就带她参观宅内各个地方。”
“哦?!这种人真少见。”
昨天,小姐没有对菊治谈过这件事。
菊治以为小姐只是从客厅走进茶室,所以今天自己不知怎的,也想从客厅到茶室走走。
菊治昨夜通宵未能成眠。
他觉得茶室里仿佛还飘忽着小姐的芳香,半夜里还想起床进茶室。
“她永远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啊!”
为了使自己成眠,他不禁把稻村小姐想成这样的人。
这位小姐竟愿意在近子的引领下四处看了看。菊治对此感到十分意外。
菊治吩咐女佣往茶室里送炭火,尔后顺着踏脚石走去。
昨晚,近子要回北镰仓,所以与稻村小姐一起出门了。茶后的拾掇,交给女佣去完成。
菊治只需检查一下摆在茶室一角上的茶具是不是摆对就行了,可是他不很清楚原来放在什么地方。
“栗本比我更清楚啊。”
菊治喃喃自语,观赏起挂在壁龛里的歌仙画来。
这是法桥宗达〔宗达(生卒年不详),江户初期的画家,擅长水墨画。〕的一副小品,在轻墨线描上添上了淡彩。
“画的是谁呢?”
昨天,稻村小姐问过,菊治没有答上来。
“这个嘛,是谁呢。没有题歌,我也不知道。这类画画的是歌人的模样,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。”
“可能是宗于〔宗于(?-939),平安时代36歌仙之一。〕吧。”近子插嘴说,“和歌说的是,常盘松翠绿,春天色更鲜。论季节稍嫌晚了些,不过令尊很喜欢,春天里常把它挂出来。”
“难说,究竟画的是宗于呢还是贯之〔纪贯之(?-945)平安时代36歌仙之一,撰集《古今和歌集》并撰假名序。〕,仅凭画面是难以辨别出来的。”
菊治又说了一句。
今天再看,这落落大方的面容,究竟是谁,简直辨别不出来。
不过,在勾勒几笔的小画里,却令人感到巨大的形象。这样欣赏了一会儿,仿佛有股清香散发出来。
菊治从这歌仙画,或昨日客厅里的菖蒲,都可以联想到稻村小姐。
“我在烧水,想让水多烧开一会儿,送来晚了。”
女佣说着送来了炭火和烧水壶。
茶室潮湿,菊治只想要火。没打算要烧水。
但是,女佣一听到菊治说要火,机灵地连开水也准备好了。
菊治漫不经心地添了些炭,并把烧水壶坐了上去。
菊治从孩提起就跟随父亲,熟悉茶道的规矩,但却没有兴趣自己来点茶。父亲也没有诱导他学习茶道。
现在,水烧开了,菊治只是把烧水壶盖错开,呆呆地坐在那里。
茶室里还有股霉味,铺席也是潮乎乎的。
颜色古雅的墙壁,昨天反而衬出了稻村小姐的姿影,而今天则变得幽暗了。
因为这种氛围犹如人住洋房,而却身穿和服一样。
“栗本突然邀请你来,可能使你感到为难了。在茶室里接待,也是栗本擅自做的主。”
昨天,菊治对小姐这样说了。
“师傅告诉我说,历年的今天都是令尊举办茶会的日子。”
“据说是的。不过,这种事我全忘了,也没想过。”
“在这样的日子里,把我这个外行人叫来,这不是师傅挖苦人吗?因为最近我也很少去学习。”
“连栗本也是今早才想起来,便匆匆打扫了茶室。所以,还有股霉味吧。”
菊治含糊不清地说:“不过,同样会相识的,如果不是栗本介绍就好了,我觉得对稻村小姐很过意不去。”
小姐觉得有点蹊跷似地望了望菊治。
“为什么呢?如果没有师傅,就没有人给我们引见了嘛。”
这着实是简单的抗议,不过也确是真实的。
的确,如果没有近子,也许两人在这人世间就不会相见。
菊治仿佛挨了迎面射过来的、像鞭子般的闪光抽打似的。
于是,听起来小姐的语气像是同意这桩与菊治提亲的事。
菊治有这种感觉。
小姐那种似觉蹊跷的目光,也是促使菊治感觉到那种闪光的原因。
但是,菊治直呼近子为栗本,小姐听起来会有什么感觉呢?尽管时间短暂,可是近子毕竟是菊治父亲的女人,这点,小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呢?
“在我的记忆里,栗本也留下了令人讨厌的地方。”
菊治的声音有点颤抖。
“我不愿意让她接触到我的命运问题。我简直难以相信,稻村小姐怎么会是她介绍的。”
话刚说到这里,近子把自己的食案也端了出来。谈话中断了。
“我也来作陪。”
近子说罢跪坐下来,稍许弯着背,仿佛要镇定一下刚干完活的喘息,就势察看了小姐的神色。
“只有一位客人,显得有点清静。不过,令尊定会高兴的吧。”
小姐垂下眼帘,老实地说:“我,没有资格进令尊的茶室呀。”
近子当作没听见这句话,只顾接着把自己想到的和盘托出,诸如菊治的父亲生前是如何使用这间茶室的等等。
看样子近子断定这门亲事谈成了。
临走时,近子在门口说:“菊治少爷也该回访稻村府上……下次就该商谈日子了。”
小姐点了点头。像是要说些什么,却没有说出口,蓦地现出一副本能的羞怯姿态。
菊治始料未及。他仿佛感到了小姐的体温。
然而,菊治不由地像被里在一层阴暗而丑恶的帷幕里似的。
即使到了今天,这层帷幕也没能打开。
不仅是给他介绍稻村小姐的近子不纯洁,菊治自身体内也不干净。
菊治不时胡思乱想:父亲用龌龊的牙齿咬住近子胸脯上的那块痣……父亲的形象与自己也联系在一起了。
小姐对近子并不介意,可是菊治对近子却耿耿于怀。菊治懦怯、优柔寡断,虽说不完全是由于这个缘故,但也是原因之一吧。
菊治装出嫌恶近子的样子,让人看来他与稻村小姐提亲是近子强加于他的。再说,近子就是这样一个可以很方便地受人利用的女人。
菊治觉得这点伪装可能已被小姐看穿,于是犹如当头挨了一棒。这时,菊治才发现这样一个自己,不禁愕然。
用过膳后,近子站起身准备去泡茶的时候,菊治又说:“如果说栗本的命运就是操纵我们的,那么在对这种命运的看法上,稻村小姐与我相距很远。”
这话里有某种辩解的味道。
父亲辞世后,菊治不喜欢母亲一个人进入茶室。
现在,菊治还是这样认为,如果双亲和自己独自一人在茶室里,都会各想各自的事。
雨点敲打着树叶。
在这音响中,传来的雨点敲打雨伞的声音越来越近。女佣在拉门外说:“太田女士来了。”
“太田女士?是小姐吗?”
“是夫人。好象有病,人很憔悴……”
菊治顿时站起身来,却又伫立不动。
“请夫人上哪间?”
“请到这里就行。”
“是。”
太田遗孀连雨伞也没打就过来了。可能是将雨伞放在大门口吧。
菊治以为她的脸被雨水濡湿,却原来是泪珠。
因为从眼眶里不断地涌流到脸颊上,这才知道是眼泪。
开始菊治太粗心,竟忽然以为是雨水。
“啊!你怎么啦?”
菊治呼喊似地说了一声,就迎了过去。
夫人刚一落座在外廊上,双手就拄地了。
眼看着就要瘫倒在菊治身上。
门槛附近的走廊全被雨水打湿了。
夫人依然热泪潸潸,菊治竟又以为是雨滴。
夫人的视线没有离开过菊治,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倒不下去。菊治也感到假如避开这视线,定会发生某种危险。
夫人眼窝凹陷,布上了小皱纹,眼圈发黑。并且奇妙地成了病态性的双眼皮,那双噙着晶莹泪珠的眼睛,露出了苦闷地倾诉的神色,蕴涵着无可名状的柔情。
“对不起,很想见你,实在是按捺不住了。”夫人和蔼可亲地说。
她的姿影也是脉脉含情的。
夫人憔悴不堪。假如她没有这份柔情,菊治仿佛就无法正视她。
菊治为夫人的苦痛,心如刀绞。虽然他明知夫人的苦痛是因为自己的缘故,但是他却有一种错觉,在夫人这份柔情的影响下,自己的痛苦仿佛也和缓了下来。
“会被淋湿的,请快上来。”
菊治突然从夫人的背后深深地搂住她的胸部,几乎是把她拖着上来的。这动作显得有些粗暴。
夫人试图使自己站稳,说:“放开我。很轻吧,请放开我。”
“是啊!”
“很轻,近来瘦了。”
菊治对自己冷不防地把夫人抱了起来,有些震惊。
“小姐会担心的,不是吗?”
“文子?”
听夫人这种叫法,菊治还以为文子也来了。
“小姐也一起来的吗?”
“我瞒着她……”夫人哽咽着说,“这孩子总盯着我不放。
就是在半夜里,只要我有什么动静,她立即醒过来。由于我的缘故,这孩子也变得有些古怪了。有时她会问,妈妈为什么只生我一个呢?甚至说出这种可怕的话:哪怕生三古先生的孩子,不也很好吗?”
夫人说着,端正了坐姿。
可能是文子不忍心看着母亲的忧伤而发出的悲鸣吧。
尽管如此,文子说的“哪怕生三古先生的孩子,不也很好吗”这句话刺痛了菊治。
“今天,说不定她也会追到这里来。我是趁她不在家溜出来的……天下雨,她可能认为我不会外出吧。”
“怎么,下雨天就……”
“是的,她可能以为我体弱,下雨天外出走不动吧。”
菊治只是点了点头。
“前些天,文子也到这里来过吧。”
“来过。小姐说:请原谅家母吧。害得我无从回答。”
“我完全明白这孩子的心思,可我为什么又来了呢?啊!
太可怕了。”
“不过,我很感谢你吶。”
“谢谢。仅那次,我就该知足了。可是……后来我很内疚,真对不起。”
“可是,你理应没什么可顾虑的。如果说有,那就是家父的亡灵吧。”
然而,夫人的脸色,不为菊治的话所动。菊治仿佛没抓住什么。
“让我们把这些事都忘了吧!”夫人说,“不知怎的,我对栗本师傅的电话竟那么恼火,真不好意思。”
“栗本给你挂电话了?”
“是的,今天早晨,她说你与稻村小姐的事已经定下来了……她为什么要通知我呢?”
太田夫人再次噙着眼泪,却又意外地微笑了。那不是破涕为笑,着实是天真的微笑。
“事情并没有定下来。”菊治否认说,“你是不是让栗本觉察出我的事了呢?那次之后,你与栗本见过面吗?”
“没见过面。不过,她很可怕,也许已经知道了。今天早晨打电话的时候,她肯定觉得奇怪。我真没用啊,差点晕倒,好象还喊了些什么。尽管是在电话里,可是对方肯定会听出来。因为她说:‘夫人,请你不要干扰’。”
菊治紧锁双眉,顿时说不出话来。
“说我干扰,这种……关于你与雪子小姐的事,我只觉得自己不好。
从清早起我就觉得栗本师傅太可怕了,令人毛骨悚然,在家里实在呆不住了。”
夫人说着像中了邪似的,肩膀颤抖不已,嘴唇向一边歪斜,仿佛吊了上去,显出一副老龄人的丑态。
菊治站起身走过去,伸出手像要按住夫人的肩膀。
夫人抓住他的这只手,说:“害怕,我害怕呀!”
夫人环顾了一下四周,怯生生的,突然有气无力地说:“这间茶室?”
菊治不很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,暧昧地答道:“是的。”
“是间好茶室啊!”
不知夫人是想起已故丈夫不时受到邀请的事呢,还是忆起菊治的父亲。
“是初次吗?”菊治问。
“是的。”
“你在看什么呢?”
“不,没看什么。”
“这是宗达的歌仙画。”
夫人点了点头,就势垂下头来。
“你以前没到过寒舍吗?”
“哎,一次也没来过。”
“是吗?”
“不,只来过一次,令尊遗体告别式……”
说到这里,夫人的话声隐没了。
“水开了,喝点茶好吗?可以解除疲劳,我也想喝。”
“好,可以吗?”
夫人刚要站起,就打了个趔趄。
菊治从摆在一角上的箱子里,把茶碗等茶具取了出来。他意识到这些茶具都是稻村小姐昨天用过的,但他还是照样取了出来。
夫人想取下烧水锅的盖子,可是手不停地哆嗦,锅盖踫到锅上,发出了小小的响声。
夫人手持茶勺,胸略前倾,泪水濡湿了锅边。
“这只烧水锅,也是我请令尊买下来的。”
“是吗?我都不了解。”菊治说。
即使夫人说这原先是她已故丈夫的烧水锅,菊治也没有反感。他对夫人这种直率的谈吐,也不感到奇怪。
夫人点完茶后说:“我端不了,请你过来好吗?”
菊治走到烧水锅旁,就在这里喝茶。
夫人好象昏过去似的,倒在菊治的膝上。
菊治搂住夫人的肩膀,她的脊背微微地颤了颤,呼吸似乎越发微弱了。
菊治的胳膊像抱住一个婴儿,夫人太柔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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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
“太太!”
菊治使劲摇晃着夫人。
菊治双手揪住她咽喉连胸骨处,像勒住她的脖颈似的。这才知道她的胸骨比上次看到的更加突出。
“对太太来说,家父和我,你辨别得出来吗?”
“你好残酷啊!不要嘛。”
夫人依然闭着眼睛娇媚地说。
夫人似乎不愿意马上从另一个世界回到现世中来。
菊治的提问,与其说是冲着夫人,毋宁说是冲着自己内心底里的不安。
菊治又老实地被诱入另一个世界。这只能认为是另一个世界。在那里,似乎没有什么菊治的父亲与菊治的区别。那种不安甚至是后来才萌生的。
夫人仿佛非人世间的女子。甚至令人以为她是人类以前的或是人类最后的女子。
夫人一旦走进另一个世界,令人怀疑她是不是就不会分辨出亡夫、菊治的父亲和菊治之间的区别了。
“你一旦想起父亲,就把父亲和我看成一个人了是不是?”
“请原谅,啊!太可怕了,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!”
夫人的眼角涌出成串的眼泪。
“啊!我想死,真想死啊!如果此刻能死,该多么幸福啊!
刚才菊治少爷不是要卡我的脖子吗?为什么又不卡了呢?”
“别开玩笑了。不过,你这么一说,我倒想卡一下试试吶。”
“是吗?那就谢谢啦。”
夫人说着把稍长的脖颈伸得更长了。
“现在瘦了,好卡。”
“恐怕不忍心留下小姐去死吧。”
“不,照这样下去,终归也会累死的。文子的事就拜托菊治少爷了。”
“你是说小姐和你一样吧。”
夫人放心地睁开了眼睛。
菊治为自己的话大吃一惊。简直是意想不到的话。
不知夫人是怎样理解的。
“瞧!脉搏这么乱……活不长了。”
夫人说着握住菊治的手,按在乳房下。
也许菊治的话使她震惊才心脏悸动的吧。
“菊治少爷多大了?”
菊治没有回答。
“不到三十吧?真糟糕,实在是个可悲的女人!我确实不知道。”
夫人支起一只胳膊,斜斜地坐着,弯曲着双腿。
菊治坐好。
“我呀,不是为玷污菊治少爷与雪子小姐的婚事才来的。
不过,已经无法挽回了。”
“我并没有决定要结婚。既然你那么说,我觉得这是你替我把我的过去洗刷干净了。”
“是吗?”
“就说当媒人的栗本吧,她是家父的女人。那女人要扩散过去的孽债。你是家父最后的女人,我觉得家父也很幸福。”
“你还是与雪子小姐早点结婚吧。”
“这是我的自由。”
夫人顿觉眼前一片模糊,她望着菊治,脸颊发青,扶着额头。
“我觉得头晕眼花。”
夫人说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家,菊治就叫了车子,自己也坐了上去。
夫人闭着双眼,靠在车厢的一角。看来她那无依靠的不安姿态,似乎有生命的危险。菊治没有进夫人的家。下车时,夫人从菊治的掌心里抽出冰凉的手指,她的身影一溜烟似地消失了。
当天深夜两点左右,文子挂来了电话。
“三谷少爷吗?家母刚才……”
话说到这儿就中断了,但接着很清楚地说:“辞世了。”
“啊?令堂怎么了?”
“过世了。是心脏麻痹致死的。近来她服了很多安眠药。”
菊治沉默不语。
“所以……我想拜托三谷少爷一件事。”
“说吧。”
“如果三谷少爷有位相熟的大夫,可能的话,请您陪他来一趟好吗?”
“大夫?是大夫吗?很急吧?”
菊治大吃一惊,还没请大夫吗?忽地明白过来了。
夫人自杀了。为了掩饰此事,文子才拜托菊治的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
“拜托您了。”
文子肯定经过深思熟虑,才给菊治挂来电话的。所以她才用郑重其事的口吻,只讲了要办的事吧。
菊治坐在电话机旁,闭上了双眼。
在北镰仓的旅馆里,与太田遗孀共度一宿,归途中在电车上看到的夕阳,忽然浮现在菊治的脑海里。
那是池上本门寺森林的夕阳。
通红的夕阳,恍如从森林的树梢掠过。
森林在晚霞的映衬下,浮现出一片黑。
掠过树梢的夕阳,也刺痛了疲惫的眼睛,菊治闭上了双眼。
这时,菊治蓦地觉得稻村小姐包袱皮上的千只鹤,就在眼睛里残存的晚霞中飞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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